离别，在这个秋天 | 二湘空间
文/相看两不厌
那一天，真的好漫长。
和这些年来无数的早晨一样，我煮好了软烂的红烧肉，提着到爸妈家时，刚过九点。还没进门，就听见老妈的平板电脑叽里哇啦地响着，她老人家网购的钢琴课正在直播。一看到我，她立刻放下手中的饭碗，满脸笑容，拍手欢迎，还夸我身上的卫衣真好看。我不为所动：“都几点了？您怎么才吃完早饭？不是告诉您要早睡早起规律作息么？”“你给我刚买的暖宝宝太热了，半夜热醒了，倒是一夜无痰，所以睡到快九点才起床。”老妈狡猾地把锅甩到了我身上。哎，人艰不拆，我没跟她继续掰扯，戴上围裙，一头扎进了厨房。先用砂锅熬上鸡汤，葱、姜、红枣、西洋参、枸杞……我一样一样地往锅里放着。前些天，老妈结束了放疗后，开始爱上了喝鸡汤。我跟山上的亓大嫂说好了，她养的那七只大黑鸡我都包了，隔几天杀一只，分成几份冻在冰箱里。每天化一份，熬一锅，让老妈喝上一大碗，争取早日把之前掉下的体重都补回来。昨天给老妈洗完澡后，还给她称了称体重，53.3公斤，三四天就涨了五斤！鸡汤立竿见影，可喜可贺，我的心情，也随着她老人家的体重一起飙升起来。
午饭陆续端上了桌，一小碗鸡蛋羹、一大碗鸡汤、几块红烧肉、清炒大头菜是给老爸做的。老妈的鸡汤装进了一个大号保温杯，午睡起来再喝。用热果汁冲一包蛋白粉加一包山药粉，这就是她老人家中午要吃的，也是不少的一杯。比起一个月前喝水都难以下咽，我们已经很知足了。四年前的秋天，老妈因喉部恶性肿瘤做了一场大手术，今年八月底，肿瘤复发，压迫食管，必须进行放疗。我和我妹盘算着，老妈身体底子好，只要放疗能让肿瘤缩小一些，哪怕是以后只能喝流食也行啊。混着混着，又是两三年过去，到时候，老妈就八十多了，也算是高寿了。
没错，受老妈的教育和影响，我们就是这么乐观的一家人，哪怕，在疾病和苦痛面前。
四年前的那场手术，让能讲课、会朗诵、爱唱歌、有着一副好嗓子的老妈再也无法发出声音。可在家里，老妈和任何人都没有沟通障碍，光看她的口型就听得明明白白，何况还有微信的加持。她老人家每天上网课、弹钢琴、看电视剧、刷视频号……那音量，那噪音，想要安静一会儿，那是不可能的。有时不堪其扰，我会冲着她老人家吆喝：“妈，您小点声，乱死我了！”我妈自然是乖乖地听话。当然，她也是看人下菜碟，对我爸的话一般是充耳不闻，对我妹的话有选择的听。比如说我妹给她洗澡，她就会各种挑剔，各种不满意，可要是换了我，秒变百分百的服从，低头，向后转，抬胳膊……每个指令都执行到位，无比丝滑。当然，伺候她洗澡这个活儿也顺理成章地落在了我的头上。给她洗澡时，我妹一般都在门口候着，待老妈吹干头发穿着浴袍优雅地走出浴室时，赶紧上前搀扶，那派头，堪比太后出浴。
一个多月前，老妈第一次进行放疗，看得出来，她心里也有些不安。尽管如此，每次放疗前她也会打起精神，精心搭配好衣服，就连放疗那十几分钟也要在腿下面垫个三角坡形垫，保证自己舒舒服服的。放疗时，需要戴上一个“量头定做”的面罩，固定好位置。每次结束后我们进去接她，都会跟她开玩笑：“奥塔曼，该起来啦！”摘下面罩的“奥塔曼”总是开心地笑着，第一时间跟身边的医生拱手致谢。三十天的放疗加针灸结束后，老妈的状况很有改观，下楼理发，按时洗澡，护肤按摩……天天香喷喷乐呵呵的，我们也悄悄松了口气。
可是，终究还是到了那一天。
中午一点，我刚吃了一口饭，就接到了老爸的电话，说老妈流鼻血了。十分钟后，一家人急三火四地都赶了回来。高同学把老妈背下楼，我妹夫在一边保驾，扶上车，又用小轮椅推着去耳鼻喉科转了一圈，没看出个所以然，高同学又吭哧吭哧的把她老人家背了回来。下午，老妈睡了一觉，血压升上来了，精神也不错。看她吃不上也喝不上，我提出去医院补补营养液体，老妈坚决不同意，说走不动下不了楼，不想去医院。这次我没听她的，直接打了个120，上救护车前，我还跟她开玩笑：“妈，您还没坐过救护车呢！”
救护车径直把老妈送进了病房。躺在病床上，她嫌灯光刺眼，戴上了黑色的眼罩，闭目养神。八点半，融宝和乖乖就跟约好了一样，先后打来视频。我过去掀开妈妈的眼罩：“来，霍克船长，看看这是谁？”一看见融宝，老妈立刻招手致意，眉开眼笑。医生找我去谈话时，老妈问我妹：“我是不是要挂了？”我妹怼她：“胡说什么呀！哪有这么容易就挂了？您工资那么高，还得好好活着挣钱呢！”我回来时，病房很安静，我以为老妈睡着了，小声念叨要不要帮她脱掉外面的裤子，没想到她老人家立刻撑起身子配合。“您这是在装睡啊！”我们在笑，老妈也在笑，那一刻的病房，宛若天堂。
两个小时后，妈妈与世长辞。
这个老太太，就这么潇洒体面。
挥挥手，不带走一片云彩。
…………
葬礼上，我没有按照惯例发一张妈妈的个人生平，因为那张纸上一串串的数字，冰冷枯燥，根本概括不了妈妈精彩的人生。妈妈的人生，是彩色的，阳光的，丰富的，有趣的，骄傲自信的，怡然自得的，活力满满的，随心所欲的……
妈妈是她自己。她的母校是北京钢铁学院（现北京科技大学），来莱钢工作时，肚子里正怀着我，我是当年锻压厂投产后生的第一个娃。妈妈聪明能干学历高，很快在工作中崭露头角，后来当上了科长，评上了高级工程师。我小时候，妈妈出差一两个月是常事，处理质量异议，追讨欠款，业务棒加上情商高，让她总能轻松完成一些难度超高的任务，却从没听过她的抱怨。最关键的是，妈妈出差回来从不空手，北京的茯苓饼，无锡的酱排骨，上海的云片糕，就连广东的汽锅都能背回来，对儿时的我来说，妈妈回来的日子是盛大节日般的存在。妈妈口才好，是厂里的业余高中、业务培训的特聘老师，还去学校给我们代过数学课，当然，讲课费一直都是我的零花钱。
妈妈是好儿媳，是好妻子，也是我们的好朋友。姥姥去世时，妈妈才八岁。我一出生，奶奶就来了，跟妈妈一直生活在一起，直到去世。妈妈叫了奶奶25年“娘”，孩子、工资、家都交给奶奶管，言听计从，亲热和睦，当甩手掌柜，轻松自在。妈妈和爸爸相伴52年，从未红过脸，哪怕后来身体不好了也会帮爸爸热饭端汤，一高兴还会烙个菜饼什么的。我现在最庆幸的就是两年前，张罗着给他们照了金婚纪念照。妈妈爱玩儿，年轻的时候带着我们在沙河边做游戏，老了带着融宝和乖乖在健身会所游泳，好为人师，看谁不会游也会过去示范一把。
妈妈也是别人的妈妈。姑姑家表哥从小在我们家长大，和妈妈无话不谈，亲如母子。得知道妈妈突然去世的消息，远在西安的哥哥给我打电话，一接通就泣不成声，哽咽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妈妈上班时，冬天奶奶在家烤了地瓜，妈妈就用毛巾热乎乎地包上一些，带到班上大家一起吃。过年时，全科的人都会到我家聚餐，妈妈会变魔术一般做出一大桌子菜，特色八宝饭总是第一个被抢光。妈妈科室里的哥哥姐姐们从不叫她科长，都是叫她“靳工”，工作上有什么问题，生活上遇到了困难，都去找妈妈解决，因为“靳工总是有办法”。在大家的心里，妈妈是他们共同的家长。
妈妈给我提供了许多素材，那天翻以前发表的稿件，《会过日子的妈妈》《幸福需要提醒》《总是站起来的那个人》《妈妈外出的48小时》《有妈的孩子像块宝》《我的“极品”老妈》《我和我亲爱的老妈》《幸福的“妈妈牌”手擀面》《妈妈的秋天》……心灵手巧的妈妈，乐观开朗的妈妈，勤劳能干的妈妈，能量满满的妈妈，随性自在的妈妈……她的一举一动，总能激发我的创作灵感，怎么写也写不够。再后来，微信有了公众号和视频号，妈妈更成为了主角，镜头前，她银发闪亮，快乐友善，像一只美羊羊，上镜又可爱。
晚年的妈妈自学了钢琴，每天上网课弹琴，过得有趣又充实。妈妈特别会表达，在融宝小时候给她写日记，在同学群里聊天，心底常存诗意，句句令人心动。前不久，融宝送给她一个杯子，她还发了一条致谢的微信，字里行间，尽是情真意切的美好。
仔细盘点妈妈这辈子，主打一个遵从内心放飞自我，却过得真是很幸福。家人疼爱，事业有成，富足殷实，快乐无忧。虽然晚年生了场病，但因为我们的精心照顾，心情舒畅，生活质量也算不错。离开的那天上午，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跟我说了句“我才不拖累人”，中午跟老爸在沙发上聊了好一会儿，下午见到了俩女婿，晚上跟远方的外孙女外孙打了视频，走得虽然急，但瞬间陷入昏迷，没有痛苦，两个女儿都守在身边……她老人家这一场即兴的离别，也算是没有遗憾，了无牵挂。
年轻时的妈妈就喜欢乱买东西，什么时髦什么新奇买什么。进入老年后，开始爱上了网购，隔三岔五就让我们给她拿快递。为防止她受骗上当，我直接给她改了支付密码。当时的她无计可施，可没过几天，她就跟我要密码，说要给我的公众号文章打赏。嗯，这倒真是个好理由，可我岂能上当？自然是断然拒绝。火化那天，我边给妈妈烧纸边跟她念叨：“妈，去那边想买啥就买啥吧，没密码，都是免密支付……”
唉，明明心里那么悲伤，怎么想起我妈，都是一些快乐的场景呢？10月19号，是妈妈去世的第二天，下午5点多，我们一起祭奠她。昨天，我无意中看到了去年同一时刻我发的朋友圈，那天的我，捡起银杏落叶，写了首打油诗：两片黄树叶，一只小蝴蝶。莫怨秋意重，勿需伤离别。一切，好像早有预兆，又好像，妈妈在冥冥之中劝我们不要难过。
可怎能没有遗憾呢？当见到许久未见的亲友时，当来到丰收的田野时，当看到醉人的秋色时，多希望妈妈还在身边，那秋日的阳光在她的银发间闪耀跳动，微风拂过，她甜美地笑着……妈妈好像什么也没带走，又好像带走了许多，留下一片巨大的空白，永远在那里，每次经过，都涌出巨大的悲伤和凄凉。然后，如无风夜晚的雪花，静静地沉积在心底。朋友说得没错，思念，会很长很长。
那一天，太漫长，好像过了一个世纪；
那一天，又太短暂，结束得让人猝不及防；
那一天，妈妈悄悄跟我们进行了最后的告别，潇洒转身离开；
那一天，妈妈去云游天际，面容平静安详，仿佛进入梦乡。我抚摸着她银色的头发和温热的脸颊，告诉妈妈放心地走吧，去那个未知的远方，跟姥姥团聚，去寻找儿时丢失的快乐，大声地说，开心地唱，没有病痛和忧伤。
那一天，是2023年的10月18日，我们的妈妈走了，享年78岁。
PS：妈妈最喜欢看我写的公众号文章，这次专门为她老人家写一篇。跟妈妈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值得纪念，每一刻都值得珍惜，愿逝者安息，生者坚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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